佚名

聋哑人


  当我在别人的肚子里感受整个世界的温度,时而冷如下坠,时而烧灼,我时常望见那条通道凿开的灰色地带。我是从那里滑出来的。

  滑出来的婴孩不配拥有名姓。从焚尸岗捡我回来的人给我起了一个名字。

  你听见了吗?

  我确认你已经感受到了。它没有声音。

  赐给我姓名的人是个聋子,这里的人叫他苍。苍白狼皮下的夜空腐朽,渐渐开出了朵黑莲。他摘下别在我胸口,没意识到毒性早已在我手腕的血管里开花,缓慢地爬到心脏。

  苍不爱说话。不是不会说,而是觉得能说出来的都是废话。可他偏偏对我有恩。近墨者黑,我本无声无色,如今沾满了吊带上的脏灰。

  他的性格怯懦。不管他怎么在心底否认,多少次前脚对我吼叫,在外对人和颜悦色,都否认不了他毫无脾气的事实。

  我无法发声。这并非是天生的,而是在他冰冷的寡言与暴躁的发言中失声了,对抗漫长且毫无意义。

  我刚来不知道,这里的人住着舒坦的纯朴的日子,但内里囤起来刚调好的墨水的垃圾。我见过教育我的老师写出来的字,像草原紊乱,没有心脏的炽热。

  他们是以吃生肉为生的野人。我的角色是潜伏在其中的一个暗纸片人。我时常为自己无法改变容貌而感到难过,昨日比之今日,仿佛多了些什么,又少了些什么。我有空就会去问他们,回答的千篇一律。那没什么不同。我为此流下无法融合的红色液体。

  我一直都不知道,原来疯是可以传染的。他们吃着邻居的肉,自发聚集到一起,也许在地里,山中,或者围在某一个人家门前,正大光明地聊哪个部位的肉好咽下。

  苍虽然没有与他们凑到一起,他的沉默更像慢性毒药上了短刀,只割干燥的头发,身上划开的衣物,他以为是皮外伤,或者说他根本没有知觉。全因他听不见。

  我觉得这不好。但我没法说话。我在歇斯底里地斥责他们,我扯着稀零的头发脸揪成一团,我救不了任何人,甚至无法自救。他们下一个目标就是我或苍。

  苍无动于衷。可是我每日关自己在房中,听苍的呼吸声从隔间传来,总会失眠。

  第二天清晨,我透过门缝望着寸草不生的庭院,烈日太晒,皱菊已经死在了荒原里。它们带走了我仅存的希望。

  他们一整夜都围在门外,苍出去的时候,和他们一一打了招呼,有说有笑的。他们手上没有兵器,可我分明从他们的眼睛里看到了一望无际的灰色,从沙丘变成吃人的欲望。看来难逃一死了。

  我赶紧锁上房门,后背伏在门上大口喘气。外伤容易治好,但我的恐慌来自测不到底的对手。

  趁着苍上山砍柴,他们已经在庭院筑起了一口大锅,烈火把汤烧得沸腾,像把枪抵在我正中的额头。接着还放了配料,调料。我想象它们跟我殉葬,那太可怕了。

  他们派六婶敲我的房门,她也变得和他们一样了,劝不回来。

  “你出来好不好,六婶有事和你说。”我听见她笑了一下,她的表情难测。“不出来的话,六婶就在这里说了。”

  “昨天你和我家阿郎回来,可是发生了什么事?龙叔家的小耳告诉我,你们打架了,真有这回事吗?如果他动手了,六婶跟你道歉,你就原谅他吧,那就这么说定了啊。”

  出乎我意料,她说完就离开了,寄生到了栖息的群体中。我并不关心她的话,里面没有一句是受过我证实的,她究竟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?还是缄口不言。

  我明显被人污蔑了。身体滑下地面,我不足以为自己毋须有的罪名开脱。这事发生在十年前。我也希望意识是错的,却因为每一日的重温变得更加顽固,抗争了十年。这才是引起我无法发声的源头。

  就这样度过了煎熬的囚禁,在苍回来以前,他们终于散体了。但我觉得他们明天还会来。我无法咽饭,甚至书在我手中,读不进去一个字。我到底是怎么了。那厚实的后背,使我不忍又难过,我永远也无法完全信任他。

  夜里我辗转难眠,掀开被子爬下床。月光清冷,我没有家乡,哪里都不足以使我忐忑与心安。

  这一切还是急迫地来了。

  他们撞开门闯了进来。苍眼睁睁看着我被他们手脚绑在一起抬出大门,拐到了空地上那口大熔炉。他们吃完了肉却不清理,人碎开的骨头浮在上面。没吃多少的饭粒连唾沫从嘴里呕了出来。他们脸上有着令我无法理解的兴奋。

  我困惑地看着这里,愤怒与哀伤。我终于忍无可忍。“错了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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